『重要的是,我们如何爱过那一段。』

戏剧学院笑场专业在读

【范七】献给小说家的第三协奏曲(上)

*指挥家x小说家

*居然要分开发才没有敏感词 服了



-



崔荣宰拉开窗帘走出阳台的时候,余光捕获了另一个人的侧影。


“林……林先生?”


那个人转过头来,在两人视线相触时,扬起一边嘴角朝他点了点头。


两间房虽然正好挨着彼此,但阳台还是隔了一段距离。崔荣宰猜测林在范其实并没听请自己究竟说了什么。


这其实才是他们的第三次碰面,不同于前两次经人安排的正式场合,这次显然只是偶发事件。崔荣宰差点就要因为堂皇又退回屋里,但他想林在范大概已经看到了自己手上厚厚的书和纸稿。


现在就走开只会让这状况变得更尴尬。


于是崔荣宰也隔着半空回林在范一个笑容,拉开阳台的椅子坐下来。


维也纳的初秋清晨已经微凉,崔荣宰披着一件针织开衫放眼远望在晨曦中逐渐苏醒的内城。 


尚未活跃的风景大概是太无趣,于是视线被风吹得偏离原轨,飘到那个坐在另一个阳台里的人身上。


林在范的黑色丝绸睡袍敞开着,里面是白T恤,没有打理过的头发柔软又不羁。


似乎是感觉到投过来的目光,林在范从散得满桌都是的纸张中抬起头来看向崔荣宰。


崔荣宰飞速回神,转过头眨了眨眼才发现面前的书放倒了。封面上的字像顽皮的孩童倒立着,每个笔划都噙着跟林在范第一次和自己握手时一样的笑。


六点四十七分,第一束云后的阳光落下来了。




崔荣宰踩着点推开排练厅大门时林在范已经端正地坐好了。他穿着连帽卫衣和宽松的短裤,乐谱夹和笔记本应该是刚拿出来的,放在一旁的书包还敞着拉链。


这幅行头让林在范看起来像个刚进入大学、发誓以后的每堂课都要去报到的大一新生。


如果没有谁去特别介绍,在这个宽敞明亮的大厅里几乎没有人会留意到他,更别说知晓他的真实身份。


“崔先生今天起得挺早。”林在范朝向他走过来的崔荣宰说。


“林先生也是。”崔荣宰其实心里紧张得直打鼓,他小心翼翼指了指林在范旁边的空位。“我能坐这吗?”


林在范嘴上答应着,一只手伸进书包里摸索。书包里不知道都装了什么,一时间发出乱作一团的声响。


崔荣宰的眼神左右扫过,最后把书包靠着林在范的书包轻轻放下,自己坐到另一头。


谁知道紧接着林在范的书包就被他拿开了,代替书包坐到那个位置上的,现在是他本人。


“没事的,就坐我旁边吧。这样乐谱你能看得清楚些。”


崔荣宰有些犹豫。


“大师亲手写的好多标记和旁注都在上面哦。”林在范加码。


崔荣宰小小地抽一口气,知道自己没法拒绝了。于是他也把书包移开到一边。


这下两人肩并肩挨着坐到一块了。


“我看了你的资料。96的?”


“嗯嗯嗯。”崔荣宰忙不迭点头。


“那别叫先生了,听着生疏。就叫哥吧,我叫你荣宰可以吗?”


崔荣宰继续用力点头。


林在范看见他还是有些紧绷的表情,低头笑了。


“我好像……没带笔来着,待会被兰诺发现就死定了。能借我一支吗?”


话音未落,林在范已经看到崔荣宰飞快地把笔袋从背包里扯出来,又“唰”的一声拉开了拉链,双手捧着递上前去。


他随意拿了一支放在最上面的,捏在指尖转了一圈。


“谢啦荣宰。”林在范眨了眨有痔的那边眼睛。


还好,这位即将要合作的同伴看起来没什么艺术家的架子,应该是个友善又温和的人。


更别提长得也很赏心悦目。


崔荣宰在心里这样安慰自己,但不知道为什么心跳却莫名其妙更快了。也许不该加最后那句话,他想。


崔荣宰不是来欣赏帅哥的,严格点说,他要是顾着欣赏帅哥就完蛋了——毕竟有重大任务在身。


答应了帮自己出第一本书的发小兼出版社老板做一个有关艺术界大师的企划,是因为发小在看到名单的第一眼就把文件推到了崔荣宰面前。


“你看你看!这位要去巡演的指挥大神!是不是很适合你,你不是学了十几年钢琴吗!”


崔荣宰瞄一眼那行黑字双眼立马瞪得浑圆。兰诺,一个名声横跨世纪的指挥鬼才。


他赶紧把名单拿起来凑近了仔细看,纸片离开桌面的速度扬起一阵风。


看完了企划上的说明内容,崔荣宰却一边听着发小使劲怂恿他,一边又胆怯起来。


“我哪是什么专业人士,就一写小说的。你也不看看人家在业界地位有多高,要是我真去了能不能真采访到不说,还可能出丑让人看笑话呢。”


发小后面还说了很多劝说的话,但最终被敲进崔荣宰脑子里的只有一句。


这可能是他这辈子能近距离接触一位全世界瞩目的大师级人物的唯一一次机会。


他甚至无法给自己解释这是为了给履历增光或只是出于一个学琴多年的乐迷单纯的宿愿。在崔荣宰回过神来的时候,那份企划已经安稳地躺在了自家书房里,而桌面上是他翻箱倒柜找出来的,自己收藏已久的所有古典乐书籍和光碟。


企划终究只是初始版本的愿想,兰诺就像数十年来舆论刻画的那样冷酷而果断,几乎是一口就回绝了出版社前去采访的邀约。


然而发小不愧是年纪轻轻就坐到老板位置的人,果真是有不容小觑的过人之处。他凭自己通达得令崔荣宰咋舌的人脉硬是联系到了时任兰诺副指挥的三位助手,并在其中挑选了按道理最容易进行沟通的一个。


与兰诺出身同一所音乐学院,在学生音乐节上被兰诺和团队发掘的古典乐新星,林在范。


“你们年纪没差几岁,更何况还有语言优势——”


发小在发过来的语音里说。


“其他俩一个东欧人一个南美的,等你捉摸清楚文化差异估计时间也没剩多少了。”


“只要记住,兰诺是我们最终接触的目标,而林先生是最有希望也最可靠的途径。”谨慎的发小似乎还是不放心,最后直接打了个电话过来。“你尽管大胆试试。”


别的期望崔荣宰或许都能应允,但“大胆”这一条实在难说。崔荣宰坐在大师背后的这个瞬间又想起发小的话,握着纸笔的手眼看就微微发起抖来。


昨天的第一次排练,大师就像从所有影像资料里走出来一样,板着一张脸大步踏进了乐厅。


兰诺很高,百科网页上写着他有一米九,崔荣宰目测的确不差;从头到脚穿着一身黑色,不知道高领毛衣是不是传闻中他买了十几套的那件;五官轮廓冷峻而深刻,一头灰发在炯炯目光的带头下仍显得神采奕奕。


更重要的是,上一秒还在各种闲聊和打哈欠的乐团成员们,在兰诺推开门的一刹那全部乖乖安静了下来。


而正是在这种迟钝的人都能觉察的紧张氛围中,崔荣宰在开场不到十分钟的时候就被训了。


“喂,你——”


崔荣宰只听见乐队突然停止演奏后响起这么一声,抬起头发现兰纳转身盯着自己。


他下意识诚惶诚恐地左右瞟了一下。


“别看了,就是你。”


“坐那边的小记者,小作家——whatever they call you,你的键盘吵到我了。”


兰诺用手拢在耳边来回晃了几下,下一秒就执起指挥棒直直指向崔荣宰。


——崔荣宰觉得自己呼吸大抵是停了。


“不好意思,兰诺,是我没事先和荣宰沟通好。噢顺便,这位朋友名字叫崔荣宰。”


林在范就是在这个时候走到他身边的。


身旁伸出一只手把崔荣宰的笔记本电脑屏幕压低,另一只手将边上放着的纸笔推到桌面的正中央。林在范侧过头去用眼神示意崔荣宰。


“对,对不起,兰诺先生!是我没考虑周到。”崔荣宰这才反应过来,立马站起身提高音量对面前的黑衣男人说。


兰诺从鼻腔里哼了一声,脚尖一扭转了回去。


崔荣宰还呆呆站着,全身汗毛都警惕地竖立。


直到身边的人又扯了扯他的衣袖。


“没事的,”林在范看着这个惊魂未定的小可怜,忍不住上手揉了揉他透露着无助的松软头发。


“兰诺就是这样,刚进团的成员都很怕他。就连我跟在他身边两年多了都还是不敢放松呢。”


“林先生……”崔荣宰半句话刚说出口就飞速捂住嘴,惊慌地看一眼乐团的方向,松口气之后接着在笔记本上写下四个大字。


——真是抱歉。


顿了一下又再写四个字。


——谢谢您了。


崔荣宰举起笔记本把写了字的那一面朝向林在范。他觉得自己的面部神经已经在“上班第一天就出乱子”的史诗级悲剧中僵化了,却还是尽力扯出一个感激又满含歉意的微笑来。


还被笼罩在狼狈阴影中的他,看见林在范轻轻摆摆手,回他一个宽慰的笑。


笑起来的眼睛和自己想象中太不一样了。


各种资料中的林在范无疑是那种意气风发的青年才俊,无论是影像还是报道文章都无一例外地将他勾勒成令人眼前一亮的形象。


崔荣宰在屏幕另一端看见过那双眼睛在台前灯光下的模样。冷静沉稳而锋芒毕露,目光降落的焦点像聚集了一整个太阳系的能量;他就那样背对人群站在全场视线的中心,仅用燕尾服的墨黑就使满室金碧辉煌失色。


经过百年风霜洗礼的巴洛克式华丽山河,此刻也不过是镶嵌在指挥棒尖端的一颗钻而已。


而眼下这个青年似乎是摘去了耀眼光环,挠挠后脑勺,在崔荣宰面前笑得有些害羞。


崔荣宰看见他用嘴型对自己说,“不客气啦。”




如果人类的心思能化成形,林在范就会发现从那时起自己身后就多了个粘人精。


两人实际上还并没有多熟,但崔荣宰已经像崇拜一个罩着自己的大哥一样,特别愿意跟着林在范走。


因此他在听见林在范问“要不要跟我一起读谱”的时候眼睛都亮了。


“我我我我可以吗!”崔荣宰惊喜坏了。


“当然啊,”林在范一边收拾书包一边回答。“我见你两个小时下来眉头都能夹死苍蝇了。”


“读谱是指挥家在登台前最重要的准备工作之一,对于兰诺而言,可以说就是因为他有独到的读谱方式才使指挥如此出彩。如果你想真正理解兰诺,就必须要先弄懂他是如何读谱的。”


林在范单肩背上书包,右手撑着厚重的实木大门朝崔荣宰偏偏头。


“走吧?”


结合启程前查到的资料和林在范的叙述,崔荣宰了解到,兰诺的三个副指挥每人轮替负责辅助工作四个月,而这次欧洲到北美地区的巡演时期正好轮到林在范。


副指挥分内的工作其实非常繁多,“尤其如果你当的是兰诺的副指挥”,林在范是这么说的。


兰诺已逾花甲之年,时常无法承担强度过高的工作,副指挥的首要职责是全程参与乐曲的编排和演练,因为有时需要代替兰诺本人进行排练,所以必须熟悉和贯彻他的个人风格和对乐团的大小要求。


副指挥也需要时刻做好到演出当天代替兰诺上台的准备,“谁也不知道是否会有突发情况,之前就发生过,老师他身体本来就不好。”


兰诺将所有精力和热情都投入了音乐事业中,像把自己关在高塔般不闻人情也不问世事。然而他作为乐团的音乐总监无可避免需要面对诸多人事工作,这个时候副指挥们也会分担一部分。


“替他去开会还不是什么难事,最难的是我要替他去辞退他不满意的乐手。”


林在范在提及这个话题时将下巴倚在握成拳的五指,像是陷入了回忆,随后耸了耸肩露出很无奈的笑容。


“去年在录制勃拉姆斯《第一交响曲》时,首席圆号就与兰诺发生了冲突。因为那位首席不愿意在第四乐章的独奏中加入第二圆号的交替式演奏,即使换气时会留下明显空白。”


“空白?”


“没错,换气的空隙本可以用第二圆号来填补,但首席坚持独自吹奏,表示后期可以通过录音师剪辑来修正。但兰诺非常反感后期缝缝补补的做法,于是一场口角就这样爆发了。”


“真是难做……”林在范叹气。“我既要去安抚火冒三丈的兰诺,以免耽误排练进度,还要去和固执的首席圆号沟通。最后双方都不肯让步,又是我去首席的房间向他提了辞退的事。”


根据林在范的说法,他自己本身并没有多精通为人处世。别说八面玲珑了,学生时代的林在范也曾经是个实打实的暴脾气,然而在兰诺身边的这些日子却逼着他一步步成熟起来。


“真是挺辛苦的……”


崔荣宰也跟着叹气,突然想到了什么。“忙了一天还得给我补课,又麻烦你了啊。”


“这有什么,”林在范语气瞬间变得轻快。“也不算是什么补课啦,就是和你一起……咳,和你分享一下这次的曲子要怎么解析。”


晚风乘着秋千升至抛物线的最高点,欢呼着从窗台荡进来揉乱了崔荣宰的刘海和桌上的五线谱;两人的手肘在暖光台灯下相抵,背景里的钢琴协奏曲开始进入华彩乐章。


林在范莫名觉得自己的脸有点发烫。



-



排练还在继续,林在范和崔荣宰的私人读谱会也是。


林在范的讲解总是踏实而细致,仿佛用魔法将每一处潦草的字迹和交缠的符号都安抚又捋顺,从来不怕多花时间,反复播放各个乐章的现场视频作为补充说明。


“卡拉扬曾经说过‘创造长乐句是指挥家的职责’,他认为要读出作曲家的弦外之音,指挥家得以更长的单位去研读谱子。”


“更长的单位,是指拉宽段落间的分隔?”


“没错。比如与其以四小节、八小节乐句为单位,不如以十六小节、三十二小节为单位来读谱。”


林在范用铅笔划分出不同的界线。


“就像讲故事的角度从微观切换到宏观,这样阅读更能把握乐曲的组织性。”


“乐曲的组织性……”


好在崔荣宰也没有白费学琴这十几年的时间和精力,多数情况下他都能顺利理解林在范的意思,而偶尔他皱起眉头迟疑或思考的时候,总能感觉到林在范的目光安静地落在自己侧脸上。


周日乐团有一天的休假。


崔荣宰前一天晚上明明是想着“总算不用早起面对那张凶巴巴的脸了”然后关掉闹钟入睡的,然而生物钟叛逆又诚实,还是在新日升起时就唤醒了他。


崔荣宰把手臂搭在额头上,翻过身仰面躺着,盯着像漂流在大洋中央的地壳一样在昏暗光线中凹陷下去的天花板看了三分钟。


身体是疲惫的,但他觉得自己的确清醒了。


于是他像往常一样准备开工。


打开阳台门竟然又看先到熟悉面孔。


“在范哥?”崔荣宰估计自己这回声音大了点,林在范准确听见了。


“荣宰,早啊!”林在范也大声回答。


他从椅子上站起身,朝崔荣宰打手势。“来屋里!”嘴型好像是这么说的。


崔荣宰云里雾里,手上还拿着没放下的书和稿件,又晕乎乎地离开了阳台。


他把东西放回原位,到洗手间照了照镜子确保自己的脸不会太浮肿,抓起润唇膏在一年365天都在脱皮的嘴唇上随意抹了一圈,这才急匆匆出门。


“嘿!”崔荣宰在敲门时才发现门锁早就开了,林在范站在床边向他打招呼,身后半掩的窗帘像一层磨砂,轻柔地滤掉了所有刺眼的阳光。


今天林在范穿的是一套浅蓝色的条纹睡衣。


真好看。崔荣宰想。


好想也买一套一样的。


这样我们就是情侣装了。


……等等?崔荣宰被自己胡乱蔓延的思路吓着了。


“有没有闻到香味……?”


崔荣宰这才回过神来,走近几步看见一大桌推进房里的早餐。


“早餐点太多啦。”林在范已经自顾自地坐下,把餐巾铺在膝上。“所以你的吐司要黄油还是果酱?”


当崔荣宰打着饱嗝问林在范要怎么谢谢他请自己这餐饭时,林在范认真想了好久,说送我你半天的时间陪我去这周边的景区走走吧。


崔荣宰也认真地觉得没有比这更荒唐又讨人喜欢的答案了。




两人兜兜转转一上午,最后在一座教堂的门口停了下来。


一场礼拜似乎刚刚结束,不断有人从里面走出来。


“进去看看吗?”


这座教堂以哥特式的尖塔闻名,崔荣宰刚才在远处就已经看到了高高耸立的顶端,只是走到教堂门前才知道原来属于这栋建筑。


教堂内部的装潢恢弘而极致华丽,但站在大堂中央环顾包围自己的精致雕花与彩色玻璃,却发觉这方华丽却从未过分喧宾夺主,反而愈发显得沉稳安详。


忽然让崔荣宰记起小时候有一任钢琴老师,常常带着他去听交响乐中的“低音部分”,让他试着哼出来。


可能是大提琴和低音提琴,有时也会是巴松。


崔荣宰总是觉得很吃力,主旋律强有力的演奏像巨浪席卷了他所有的听觉。


“静下心来……静下心来去听低音部分。”那位老师却总是这么说。


“看似被隐藏的从来不曾真正隐藏。只是需要被发现。”


崔荣宰过度沉浸在思绪中,没发现林在范已经站在了他面前。


猛地抬起头来的时候,崔荣宰便看见林在范用那种“知道你在想东西不过我还是要逗你一下”的表情盯着自己。


对视两秒之后两人同时笑开来。


“啊!突然想到在哪里读到过,说教堂曾经也是很多乐团理想的录音场地呢。”


林在范挑起一边眉毛,示意自己很有兴趣。


“怎么写的来着……上世纪50年代时挑选让声音洪亮的地方演奏古典乐是主流?那个时候注重呈现整体的效果,浓厚而相互交融,因此能录到残响和回音往往是卖点……?”


林在范看着他笑了。


“说错了别怪我!”崔荣宰一下就脸红了,急急忙忙地嘟着嘴说。


“你说的都对啊,”林在范用宽肩轻轻撞他一下,“我只是想夸你懂得真多呢。”


“其实我这几天一直挺好奇的,你有系统学过音乐吧?”


崔荣宰大概是没想到他会问这个,一下顿住了。


“我……也不算吧,学过钢琴。”


“学了多久?”


“……四岁开始到高一。”


这回到林在范顿住了。他停下脚步有些惊讶地望着崔荣宰,“你都没跟我提过呢。”


那是因为根本不值得提,崔荣宰在心里答。


“怪不得我看读谱的时候你反应挺快的,术语什么的也不用我解释。”


两人都有些累了,走到中间一排座位上坐下。


“学钢琴依然是我到现在也觉得做过最正确的决定之一。”


崔荣宰抬头看那些嵌得很高很高的壁画,好像是说给自己听。


“音乐和文学的共通性,在我还没有从事这行之前甚至都不知道有这么多。即使留下遗憾,我也无比感激这段经历。”


“遗憾?”林在范马上问。


崔荣宰没有立即回答。安静了很久,最后还是摇摇头,用力勾起嘴角另起一个问题。


“你为什么要先讲解第三协奏曲啊?我倒是想知道这个。”


在这次巡演的宣传单上,崔荣宰看见乐团总共会演奏贝多芬的第一、第三和第五钢琴协奏曲,但林在范却把第三协奏曲的读谱放到了首位。


“也……没什么特别的原因。”


“因为我在这三首里面最喜欢第三协奏曲,”他把原本靠在椅背的脑袋转向崔荣宰,一字一句慢慢地说。“而我想把自己最喜欢的先分享给荣宰。”


人群已经散尽,像喧嚣的浪潮在高涨后心满意足地退场;背景音遇上渐弱符号,只剩主旋律缓缓编写这小节的内心戏。


此刻有足够的寂静来衬托对白、呼吸和脉搏的无尽回音。


教堂的钟在正午敲响了。




从教堂那天的游玩回来之后,林崔两人的关系又近了不少。


这种事情微妙的地方就在于,当事人往往过于自然地身处其中而不知不觉,反倒是周边的人敏锐加倍。


“嘿,在范!”周一排练的间隙,兰诺吃着送过来的水果,突然大声叫道。


林在范和崔荣宰的闲聊被打断,他转过身去。“嗯,兰诺?”


“你有见过哪个世界顶尖乐团的副指挥,在离上台只剩三天的时候还在排练期间跟自己的小男友打得火热吗?”


林在范脑子里冒出无数个问号,心脏却一秒都没迟疑地猛烈冲撞起来。


明明已经猜到了大半,林在范还是装出一脸疑惑。“您的意思是?”


黑衣男人先是探身瞧了一眼被林在范遮住大半个身子的崔荣宰,再优哉游哉靠回椅背上。


“哎哟,我说你们这些年轻人,在我这个老头子面前还装个屁呢装。”


不消说,崔荣宰的脸早在听见兰诺第一句问话时就已经红到了耳根。


“不是……他……我们……兰诺!”林在范真是败给这个顽童导师,他看看兰诺又看看崔荣宰,在被后者触电般躲开的眼神回绝之后只能朝兰诺疯狂摆手。


“您别乱……”


林在范正想回这么一句时被身后的人拉住了衣摆。


“算啦在范。”崔荣宰很轻的声音从后面传来。“算啦。”


他转回去面向崔荣宰,对方只是把笔记本举高遮住自己的脸。


然而红彤彤的耳朵还是露在了外面。


好吧,遮住就遮住,那你也看不到我在偷笑了。


“在范!”兰诺又叫他。


“这是芒果吗?还真好吃,明天也给我订这个。”


林在范瞟了一眼兰诺叉子上的橙色果肉,差点就要翻白眼。


“回尊敬的兰诺先生,那是块木瓜。”



-



崔荣宰这一刻有点沮丧。


不,应该说是非常沮丧,非常非常非常沮丧。


果然天才和常人对于人际交往的标准定义就是不一样的。正当崔荣宰把兰诺先生“放松地开玩笑”视作融冰的前兆时,并未想到对方好像不这么认为。


于是他第二天兴冲冲地去找兰诺,问是否可以再次考虑采访的事,却被浇了整头冷水。


“小伙子,你怎么还没明白。”兰诺叼着烟不清不楚地从齿间碾出这一句,然后把烟拿开。


“不可能的,我这辈子都不可能接受任何媒体采访的,你们这些人满世界追着我拍这几十年还不够吗。”


崔荣宰愣在原地,心脏如同被从巨轮上抛下的锚砸穿的海面,只需要一下精准猛击就分崩离析。


想了一宿的说辞被射杀在烟草味的子弹下。


我看您就是讨厌我而已。崔荣宰这么想。


他觉得鼻子已经要开始不争气地发酸了,没再多看兰诺一眼就转身离开。


“喂小伙子……崔荣宰!”


兰诺的声音好像藏着一丝慌张,不过肯定是我自作多情的错觉罢了。


崔荣宰还是站定回过头去。


兰诺的身姿一如往常地颀长挺拔,黑色的羊绒大衣披在他肩上,像割裂了米白色走廊的一道影障。


“在范,是个和你一样有巨大潜力的年轻人。”


“他总有一天会必须面对更大的世界。”


“这意味着更大的成就,也意味着更大的风险。意味着被万人仰望也被万人仇嫉。”


“你要……我是说,如果有你的支持,他会走得更远。”


说完之后,兰诺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然后看着崔荣宰笑了。


那是个很收敛、很浅的笑。


也是崔荣宰第一次见到兰诺笑。




林在范从上前菜开始偷瞄崔荣宰,终于在吃甜品最后一口的时候鼓起勇气问出声。


“你是不是不开心?”


崔荣宰已经把熔岩巧克力的夹心抹得整个盘子都是,也没想否定,垂着脑袋点点头。


“我想我要放弃采访兰诺了。”


他把勺子放进嘴里尝了一口,死甜死甜的。


“我准备的一大堆资料,还有两个版本的问题大纲,现在还放在房里。估计都要扔进废纸筐了。”


林在范沉默。这样的结果以他对兰诺的了解并不是没预想到,他没预想到的是自己会这么看不得崔荣宰备受打击的模样。


他看着坐在餐桌对面的男孩,像被台风天压城欲摧的乌云束缚住,好看的脸上再没有熟悉的明朗;一个手臂的距离而已,他急切地想去拥抱对方。


而自己竟然连安慰的话都想不出一句,真他妈糟糕。


最后他把手伸过去按在崔荣宰手背上,没有收紧,就只是那样覆着。


“我会再帮你想想办法的,毕竟我是他的学生,会更好说话一些。”他努力朝崔荣宰笑笑。


“在那之前,你想和俐迪娅见个面吗?只有我们仨的那种。”


崔荣宰皱着的眉头舒展开了。


“其实我约了她今晚见面,因为有些演奏的细节得跟她确认和调整,而兰诺很早就要休息了。她也知道你是谁,如果我说带个学钢琴的朋友过去她一定会很高兴的。”


俐迪娅是参与这次演奏会的钢琴家,这位来自乌克兰的贝多芬演奏大师比兰诺还要年长20岁,高龄依旧定期登台演出,成为各大乐团争相邀请的客座钢琴家。


在乐团巡演到维也纳前,俐迪娅在举办大师课的另一个城市摔了一跤,不得不在当地住院治疗腰和膝盖,直到正式演出前两天才能坐上飞机来和乐团合排。


实际上,现在她的身子也没好透,只是俐迪娅坚持要完成这场演出。


俐迪娅和兰诺给人的印象非常不同,这也是崔荣宰才见过她一面就很喜欢她的原因。


俐迪娅是个优雅又慈祥的老人,眼角每一条细纹都透着潺潺的和善;几乎看不出年事已高的样子,无论什么时候都精气神满满,每天都会戴着一条颜色鲜艳的发带,就像她所有公演影像里一样容光焕发。


甚至是她先开口和崔荣宰问好的。


“哎哟,这是我们在范的朋友吗?”崔荣宰没想到大师会注意到安静坐在角落的自己,猛地站起来,差点把椅子掀翻。


“俐迪娅女士!我我我特别喜欢您!我家有您所有的碟,只要是我能买到的!您弹格拉斯的那张我每次写作的时候都听……”


崔荣宰没顾上膝盖被磕到的痛,手舞足蹈地开始讲述自己有多崇拜俐迪娅,片刻之后理智才回笼。


“噢天哪我是不是太失态了……”


他想挠挠脑袋,却发现自己的双手已经被轻轻握在了对方掌心。


这位创造了一生传奇的名家正抬头望进他双眼,暖呼呼的双手合拢在一起。


崔荣宰意识到自己正触摸着怎样神圣的一双手,简直要生出落泪的冲动。


而后他听见俐迪娅温柔而郑重地说。


“谢谢你,我的琴声能被你听到是无可比拟的荣幸。你不知道我有多需要在今天听到这样的话。你叫什么名字?”


“崔,崔荣宰……”


“谢谢你,荣宰。”


回想到俐迪娅女士和自己的第一段对话使崔荣宰的心从寒夜中温暖过来,他看向林在范,用力点了点头。




俐迪娅热情地迎接了林在范和被称为“我新认识的帅气朋友”的崔荣宰。


今天俐迪娅和整个乐团过了一遍将要演出的每首曲目,而兰诺和林在范同时听出了潜在的问题。


兰诺作为已经和俐迪娅合作过数次的后辈,在刚发现问题的时候表现得很谨慎。林在范看见他似乎是不敢轻易下论断,于是向乐团给出稍有不同的指令,反复练习了好几次他不甚满意的片段。


最后他发现问题并非出在乐团身上。


来的一路上林在范心里都惦记着自己和兰诺过后讨论的结果,却发现无论是哪种迂回的措辞,此刻看来都太难开口。


于是他问俐迪娅能不能独自弹奏一次今天排练得不太顺的那些章节。


“我们直接进入正题也可以的,在范。”


林在范一下子没明白她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我知道我这次的演奏效果是令人失望的。听了自己一辈子的琴声,我怎么能不清楚呢?”


大家都愣住了。


林在范没想到俐迪娅会这么单刀直入。他在排练结束后和兰诺一起观看了俐迪娅近一年以来的演奏录像,那时就发现了端倪。


除了岁数问题,更严重的可能是这次的腰伤和腿脚伤,她的上半身因缺少支撑从而难以发力,踩踏板的灵敏度也不免下降。


“有一件我无法否认的事,那就是我真的老了。”俐迪娅叹了口气,仍是笑着的,声音却满是落寞。


“您一点也不老!”崔荣宰反应很大,听见这样的话立刻反驳。


白纸黑字的数字却在下一个瞬间飞快地划过他脑海,让他觉得自己的话笨拙又欲盖弥彰。


“我是说,您的心态还是很年轻……”崔荣宰后知后觉地补充道。 


“傻孩子,我早就过了要靠这种话获得安慰的阶段啦。”


“到了这个年纪,我本来已经是抱着‘每次演出都可能是最后一次演出’的心态,以为这样就能豁达,就能做到平常心。”


“但待在医院里却每晚都会梦到自己演出失误的那段日子,我才明白一件事。”


“人啊,越是拼命劝自己放手,看开,不要在乎,越是无法掩盖脆弱的本质。”


“我们一边从脆弱逃开,一边被脆弱拖回去。”


“弹了一辈子,所以我才没办法做到不在乎。仍然争强好胜又不肯认命,明知自己带伤上场会给一整个乐团带来困扰却还是劝不动自己退出。”


俐迪娅的双手已经搭在琴键上好一阵子,却一个音也没有按下。


她剖白的字句,最终替十指弹完了一首陌生的饮歌。


空气和空气面面相觑,在这似乎任何发言都不合时宜的当口等待第一个打破沉默的人。


然而音乐会一分一秒不停歇地接近了。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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